上半夜小，下半夜大，凌晨两点急，早六点缓，缓无。小雪是小问候，耳语般轻，再轻。大雪是大问候，杠铃般重，加五公斤。

40年前我7岁，我爸37岁。

火炕上，他捧着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神似此刻地铁里的我捧着手机一样专注，一样的旁若无人。我抬头的视线直对着他那上海牌剃须刀片刮过的青黝黝光亮的下巴颏，一点点血丝眨眼间有，眨眼间没有。“出去玩。”我吸溜着鼻涕小声磨叽。沉浸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声调和语境中的37岁的老刘嘬了一下牙花子：“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不要下巴啦。”手里摆弄羊剪绒棉军帽的哥在一旁眯起单眼皮窃笑，只那么迅速一闪。悄悄戴好棉捂子手套的妹妹嘴角一抽抽，坏了，呜呜呜。

没有风，雪在静静的下。院子里的双轨冰车上覆满了雪，两轨间的空隙下边不见一点雪。立在一旁的单轨冰车横梁上悬着一条子雪，轮廓分明。倒放于地的两对冰叉杖一准没了影子。

咝啦咝啦，葱油饼在新煸出的猪大油里散着葱、面、油的香味。拇指与食指快速一扽，翻转，嗯，满屋都是热油煎葱的葱香味儿。等待中直起腰身的妈妈帮腔道：“不能哭，再有几天就吃灶糖啦，别把灶王爷吓跑了。年三十下半夜就让你们提前穿新衣服。再然后，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到时候带你们去219公园玩。”

2016年，我47岁，比那一年的我爸大了10岁。77岁的老刘比2016年的我大了30岁，哈，真追不上。电话那边老刘正和他老伴儿，就是我妈。我爸和我妈在老家的家中喝腊八粥，小北风可着劲往我这边吹，香。

老刘和老张，好好喝粥。可以放，一点点哦，最好是冰糖，顺顺溜溜的。嗯。乖。

记忆碎片小年

韭菜馅水饺一上桌，小年的味道，出溜，就香进续满的九钱白酒盅里，欲坠，赶紧，嘬一口，酒香遛着牙缝，绝对粮食味，年，也就是这个味。小年这顿水饺只是预热，酸菜馅蒸饺那才是大年里的大排场，烫面的，你们家呢。

咚咚咚，剁馅的声音就是年的声音。东家咚咚完了西家咚咚，老韩家咚咚完了老吕家咚咚。哐哐，擀面杖敲面板的声音一响，准是谁家累的最委屈的那位放松一下。拍拍手上的浮面粉，满满一铝屉饺子就被端到新搭建探出一截的阳台了，饺子下面衬着崭新的屉布，一大屉两大屉三小屉，半开着小小的通气窗，阳台就是最大的冰箱，饺子、豆包、糖三角、炸带鱼、肉皮冻、卤肝、酱肘子。酱肘子用草绳五花大绑，上边再压上两块砖头，妈说这样切出来的肘花比别人家的入味、肉嫩、瓷实。出去别跟你大娘说。给好吃的也不能说。

团上一团旧报纸吱吱擦一遍窗玻璃，新抹布紧跟着过两遍。三角凳上踮着脚尖，注意平衡，用新条帚轻轻捋下屋檐边角吊荡了一年的大尾巴灰。铺上印花新台布，新台布上码上新茶叶筒，新壳子旧胆的暖水瓶。

房瓦上顶着雪，每一沟瓦槽上凸坠着等距的长短短长短的冰溜子。烟囱往外飘着炖肉味的烟，火膛如果火旺那烟飘的都跟着理直气壮气定神闲。烟涌的急的，肯定是谁家笨手笨脚的掩住明火了，必须加三五块精煤或者焦煤，助燃。

通红剔透的铁炉钩子从旺火里提溜起来，照着猪蹄子凹缝处戳进去，吱啦，残毛卷曲，无。焦糊的香味四窜，呛眼。来回捋熨，顺入温水盆中浅泡，刮理，热锅凉油，熬制糖色，慢炖。

一到小年，头等要紧的事就是吃灶糖，把嘴封住了，少说话，灶王爷马上就要，哇，上天汇报啦。脆脆的灶糖，轻轻触及，咔吧，断成两截、两截半、三截，满手甜甜的碎渣渣，舔。

小年这天一大早就能偷吃到年初一给来家拜年预备的花生、瓜子、糖块、榛子、松仁，藏到哪都能巡摸到，松仁一掰开，呀，快扇快扇，捂住喽，别让咱妈闻见味，赶紧往手上抹点白醋。瓜子一磕起来就停不住，声音太响，目标太大，虾酥糖也是，还哗啦哗啦满嘴，最好还是拿玉米软糖，手感好还没声，被发现了，一卷舌头就直接咽下去了。

砰！嗙！三三两两的二踢脚响起来。噼啪挂鞭，陡然燃爆。飞奔过去，碎屑中捡拾出没响的带捻子的，窃喜。小年里放挂鞭的都是家境殷实家长开明随和那几户人家，跑销售的老王家，当着小领导的老赵家、做技术员的老杨家以及，以及耍横撒酒疯酒鬼子混社会的老葛家。羡慕嫉妒，人家那些儿子大白天就敢放魔术弹，老霸道了。讲原则如我家爹者那是一定要等到三十晚上十二点才指挥着催促着屋外赶紧，点火。接财神啦。

悄无声息溜进存放鞭炮的户外隔间，轻巧解开挂鞭梢线，绣花一样左绕右绕向内绕向外绕，千万不能急，急了就会勒断捻子线。满满一棉夹袄兜拆散的挂鞭。跑到离自家隔条街去点放，点火，嘶，快，马上烧到捻子头啦，掷出去，快，掷出去，砰。

挂鞭一层层剥开，刺激。小心翼翼把火药倒在锡纸上，一个两个三个。锡纸中间折出一条缝，把火药倒腾到火药枪里，蜡封。无人处，带上小红试枪。轰，一团火球喷出去，得意间瞥一眼惊吓中缩进花棉袄里闭上眼的胆小红。长大了我会娶你的，不怕。

研制火药枪绝对是秘密又兴奋的大事。先四处去巡摸最好的铁丝，细沙纸打磨，瓦亮，幽蓝。直、弯、凸、凹折出枪架。盯住一辆永久牌大二八车，上半夜遛墙角，自行车链条一卸下来就飞奔着跑回家院子，下到菜窖里。点上蜡烛，锤子裹上布，砰砰凿掉铆钉，串起。猴皮筋箍住，最好是医院打针聚血管用的猴皮管，高级，有劲。枪栓顶顶重要，钢质最好。掰不弯，折不动。枪头梢，弹药罐子必须是钢锯锯掉小半截的步枪子弹壳。早在夏天的时候就要去山里死等打靶的一排人离去，趴在草丛中额头遛着一道道泥汗渍，眼前蚊虫飞来飞去，快滚快滚。呼哨一响，飞爬过去抓那些烫手的温手的冰手的弹壳。快跑，和猴哥一起回家。回头，嬉笑，细长眼，和他妈妈一样的高颧骨，白一下红一下。

猴哥姓吕，大名已忘，羞愧。猴哥是我家邻居，对门住。猴哥，奇人也，做风筝是我们大片区最好的，飞得最高最远最逍遥的永远是他鼓捣的那个。火药枪做的最有威力的最火药枪的是他。他们家菜窖就是我们俩的兵工厂与风筝工艺车间。菜窖里的青皮萝卜红皮萝卜胡萝卜大白菜都知道这个秘密。

1982年，夏天。鞍山，二一九公园，西南湖，猴哥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再回来。我从家奔跑到公园，半路还歇了两下，自责，只看到水泥台阶上一汪人形水渍。猴哥，你这一猛子是直接扎到太平洋了还是大西洋了，能给我讲讲不，太不讲究了，招呼都不打。小年了，你属猴。2016年2月，我在北京，忽，想起你。

记忆碎片 立春

烧水，上传文件，下楼买烟。赵记肉夹馍伙计们早操的嗓门，嗯，明显少了一半人的频率。驴火、饺子馆、刀削面都关了，卤肉饭门上还贴了对联、倒福字和封条。能不关吗，快递都不收件了，一个比一个跑的快。送餐的送水的都是一句话：大哥，过完年再说呗。整个写字楼四部电梯随便你上哪部，上哪部都是VIP待遇，上下就你一个人。

午个餐，肉夹馍后，获赠一根香蕉。啥意思。立春了，祝老客户交好运。还真灵，一出门风的温度就自动上调了两度。

立春，诈暖。倒春寒随后就到。减衫勿急，再焐裹三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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